指婚的上谕在冬至当天就发下来了,皇帝迫不及待,很有讨好南苑王的意思。毕竟弄大了人家小妾的肚子,很难向正主儿交代,加上音阁一哭二闹,被感情冲昏了头的皇帝就再也无暇他顾了。
婉婉在奉先殿祭祖的当口接到了圣旨,阎荪朗站在槛内毫无感情地宣读:“朕之幼妹,出身贵重,才学独擅……”,她在祖宗灵前长跪不起。满殿的嫔妃们都明白其中缘故,没有一个上前来道喜,所以婉婉的婚姻大事,是在一片凄风苦雨里被裁定下来的。
太后叹息不止:“孝宗皇帝膝下只得了这么一位公主,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自幼在我跟前长大,那些王妃诰命们说媒,但凡要嫁到外埠去的,一概被我回绝了,我是一心要留她在京里。咱们大邺以前出过公主在夫家受苦的岔子,婆婆苛刻了,爷们儿不问事,女孩儿面嫩不好意思发威,最后白耽搁了。婉婉性子太柔弱,倘或离家近些,才好时时拂照。现如今驸马在南边就藩,婉婉少不得要离京,这一去山长水阔,要回来,谈何容易!”
太后自从先帝宾天之后,对皇帝篡位诸多怨言,又不好发作。婉婉是她的养女,别无选择的时候,也拿她当半个亲骨肉。如今皇帝一道旨意,连这个嫡亲的妹子也拿来送人了,太后回慈宁宫后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贵妃等人只得不住劝慰:“远虽远了点,但是江南富庶,未见得比京城差。再说南苑王,咱们在筵上也见过,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和那些鲁莽的人可不一样。他家老太妃,早前也有贤德的美名,殿下到了那里,只怕爱都爱不过来,太后就别担心了。”
说起那位老太妃,当初年轻那会儿也进过宫,有过几面之缘,为人正派,绝不阳奉阴违,这点是无可挑拣的。太后的不舍,更多是出自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看跟前孩子一个个的离开,她在这深宫之中还剩下些什么?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孙子,全和她无关。
婉婉跪坐在脚踏上,倚在她膝头,没有哭,也没有闹着想让皇帝收回成命,只是轻声说:“我走以后,请母后保重身体,别记挂我。”
皇太后听了,愈发的心酸难抑起来。
婉婉从慈宁宫出来,脑子里空空的。走在寂静的夹道里,两旁积雪成堆,脚下的砖缝有残余的雪沫子,经过一番铲扫后混进了泥,变得污秽不堪。禁步上的珠玉相撞,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过分凄凉,她慢慢站住了脚,拢着狐毛暖袖回望乾清宫,那红墙金瓦变得那么陌生,已经离她很远了。
她没有接旨,也没有谢恩,皇帝仿佛一点不知情似的,翻过去就不再过问了。可能那道旨意下得有些纠结,但真正出了口,反而心安理得起来。她呢?她怎么办?
长叹一口气,茫茫的白雾交织在眼前,她问铜环:“肖掌印现在应当接到消息了吧?”
铜环答不上来,深深看了她一眼,“殿下什么想头呢?”
“能有什么想头,就这样吧。”她低下头,觉得应该和过去告别了,只是一霎又有了世态炎凉的领悟,那种况味着实叫人难堪。
“今儿皇上率文武大臣上圜丘祭天,这么隆重的大典,九成是要肖掌印亲自督办的,旨意下来,他未必知道。”铜环上来搀她的胳膊,温声道,“料他要是得知了,一定会想法子向皇上谏言的。”
婉婉摇了摇头,“木已成舟了,别难为他。”缓步向前,忽然又顿了下来,“司礼监衙门在什么地方?”
铜环说:“在万岁山后头,寿皇殿的斜对角儿。殿下问这个干什么?”
她笑了笑,“我想上那儿瞧瞧他去。”
这也是突发奇想,以前她循规蹈矩,等闲不敢出宫,只有一回,是在大哥哥驾崩后,她愁闷极了跑出去,半道上还遇见了肖铎和音楼,没能玩儿尽兴,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现在呢,估摸着皇上也不会再过问她了,她想上司礼监找他说说话……也许并没有什么真正可说的,就是想去看看他。
铜环显然很惊讶,但是没有出言阻止她,压抑得太过了怕她承受不住,现在她想做什么,尽量顺着她就是了。
她道好,“奴婢安排,让殿下出宫。”
她抬了抬手说不必,“我就这么去,看谁敢拦我。”
她披着杏黄牡丹纹斗篷,乌鸦鸦的辫子垂在背后,辫梢上绑琉璃珠缎带,一路走,一路有回响。这次颇有些豁出去的做派,铜环怔了片刻,方匆匆跟上去。
她走得旁若无人,到了顺贞门上,两边禁卫压刀林立,即便是活着的人,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要过门禁,果然有锦衣卫上来拦阻,揖手道:“宫眷没有圣谕不得出宫,请贵人荣返。”
她昂首瞥了他一眼,“我不是你们万岁爷的宫眷,我是合德长公主,要出宫,谁也不许啰嗦。”
十五岁的孩子,论威望是没有多少,但那份凛然的气势,也叫人小觑不得。众人一惊,皆揖手行礼,挡她去路是再也不敢的,但是平白放长公主出宫,万一出了事,谁能够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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