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暾、宋筹也败给了南下的刘聪,连好朋友山简、亲弟弟王澄的援军都没有到来,反倒是一直不怎么谈得来的平东将军周馥又从寿春领着兵进了洛阳城。 这些对王衍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今天他怎么也得憋出几个笑容来,毕竟今天是四女儿和裴遐的回门的好日子。 说起这个女婿来,本就是河东裴氏的俊杰,娶琅琊王氏女当然是门当户对。 王衍今天还特意邀请了郭象郭子玄这位玄学大家,也是有意给女婿涨一涨名气。 王衍提了一杯之后,首先就打开话题,“贤婿,我听说你前些时日,到平东将军周馥家里做客,受到了刁难?是怎么一回事情?” 王衍这个发问有两层意思,周馥是什么样的人,你想我怎么处理周馥。 这也是对女婿的第一次考验。 “妇翁,此事不过是酒酣之后的小事,劳烦妇翁垂问。那天去平东将军家里做客,小婿与人对弈,座中一司马正在行酒,敬酒敬到小婿面前的时候,小婿未曾理会,还专心对弈,就被那醉酒的司马拽倒在了地上。小婿心中想着那盘棋,也就没在意,继续坐回去下完。就是这么点事。” 王衍点了点头,心中自然是赞许女婿的稳重的,进一步的问道,“当时你是怎么做到没有当众翻脸的?是畏惧平东将军的名声?” “自然不是,小婿不过是可怜他是一个老兵,还是一个喝醉酒的老兵,小婿若与他一般见识,那这些圣人之书岂不是白读了?” “好,好。”王衍连说了两声好,就拉着女婿裴遐来到郭象这一边,“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郭子玄,今天为你请来,你可要多向子玄讨教。” “久仰子玄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借妇翁宝地相见,真乃三生有幸。”裴遐先是施了一个晚辈之礼。 “恭喜太尉大人,又得爱婿。河东裴氏的子弟,自然是文采风流。那我可要切磋一番,裴公子,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是谁辩赢了?” “都赢了。”裴遐说道。 “哦?莫非我所注解的《庄子》,裴公子还未曾看过?”郭象心中略微有些不悦,他刻意问庄子,自然是想让对方顺着自己注解的说,可对方偏偏就和他反着来。 “子玄兄的大作,自然是拜读过,只不是见庄子,当人人不同,方为知庄子。”裴遐那也是家学渊源,不会轻易被一个什么玄学大师就吓倒了。 “那你来说说,怎么叫都赢了?” “还请教子玄兄,子玄兄认为谁赢了?” “自然是庄子赢了。庄子可以从平常的游鱼体会到快乐的真谛,自然是要比惠子高明一筹。不知裴公子说得都赢了,做何种解释?” “庄子之心固然通达,但惠子之心不可谓不认真,庄子赢在以人生之旷达,体会自然之玄妙。而惠子赢在穷究物理,不为浮名所牵绊,快乐又何必是得到什么哪?在探索的过程中,惠子就享受到了快乐。所以我说两人都赢了。两样的人生,同样的精彩。” 裴遐的一席话让在座的宾客对这个年轻人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要知道向他提问的可是当世玄学第一人,《庄子》注解大家郭象。 就连太尉王衍也曾经评价郭象——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 那还是年少时的郭象,如今郭象博采众家之长,成一家之言,《庄子注》一出,更是将他的声望推到了顶点,更不要说郭象现在还节制着皇宫兵马,是司马越面前的大红人,就是太尉王衍也要给几分面子。 “请循其本,惠子一开始就问安知鱼之乐,这说明了惠子已经默认了庄子知道鱼的快乐,只是不知道庄子是如何知道的。这是惠子在向庄子求教。”郭象回到了他给出的官方注释,想看一看裴遐如何应对。 “惠子言,子非鱼,庄子言,汝非我。那么子玄兄既然信庄子之说,就应当听从庄子之言,汝非庄周,惠子是庄子至交好友,且不知庄周,子玄兄不过是后进晚生,难道比惠子还了解庄周吗?既然不了解庄周,又怎么能注释《庄子》哪?况且庄子之言言简意赅,意味深长,子玄兄横加猜测,实在是画蛇添足,徒增笑柄。”裴遐一改自己平日里谦和君子的态度,直接就怼了出去,他可以忍受一个老兵的侮辱,但无法忍受一个欺世盗名者的炫耀。 “你……你竟然敢说我不懂庄子?天下谁不知道我注释庄子,合百家之言,成一家之学,你这黄口小儿也来评说?” 郭象急了,本来想学那老兵一般,给裴遐拽倒在地,一看旁边的太尉就死死盯着他,自然是不好动手,敢在太尉头上动土,那怕是不想活了。 “欺世盗名而已,谁不知道,这《庄子注》是向秀向子期所写,你不过是欺负向子期的儿子籍籍无名,把人家写好的注解,拿过来填上自己的名字。像你这样虚伪狡诈之人,注解一个字,都是玷污了庄子的逍遥。”裴遐是一点都没有客气,直接就怼了回去。 所谓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当仁不让。面对这种情况,哪怕裴遐只是一个后进,郭象已经是名满天下了,他也还是要践行一个君子的直率。 最后还是王衍出来打了圆场,“阿遐,你一喝多了就喜欢说胡话,上次还扯掉我几根胡子。子玄,不必和小辈计较,来,看着我的面子上,大家就不要为难我的新婿了,他今天,啊,哈哈,大家过来人都懂的。各位尽兴,阿遐你随我来一下。” 王衍把裴遐拉到一边,低声的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搞砸了,这郭象可是王爷身边的红人。” “小婿知道,那小婿也要说,似这等欺世盗名之辈,权掌天下,那天下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妇翁高居太尉,难道……” “你懂什么,郭象可不是一般的红人,他是世子最信任的老师,而且这个人哪,鼠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也知道向子期,但你却不知道向子期之死,就是这个家伙一手造成的。阿遐啊,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哪。你这样对他,今后世子掌权,阿翁老去,谁来护佑你。” “妇翁,难道害怕他的权势,就不说真话了吗?若后人知道我们明知道郭象欺世盗名,霸占了向子期毕生心血,但就是因为他的权势,就不敢说真话,那百代之后,人们会说,七贤之后再无名士。” “唉。”王衍不再说什么,他又何尝不曾是这样的少年呐,如今?不提也罢。 王衍正要回去继续招待客人,一声高喊吸引了他的目光,“夷甫兄,馥特来赔礼了,前些日子,府上的司马冲撞了你的女婿,我已经将他打了四十军棍,今日特来登门赔礼。” 来得不是别人,正是和女婿裴遐闹出点小摩擦的周馥,看着对方身后的礼品,王衍心中更加确定这周馥周祖宣当日就是故意给女婿难堪,就为了今日来送这份大礼。 王衍是什么人物,还能看不懂这些套路?这是礼物吗?这简直就是毒酒。 王衍如果收下了这些礼品,就凭郭象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不用到今天晚上,王爷就知道了太尉王衍和平东将军周馥私相授受了。 自古以来,中枢权臣和戍卫大将之间的关系就很敏感,尤其东海王司马越又是个小心眼的王爷。 但现在难点就在这里了,人家平东将军说了,这不是给你太尉王衍的,是给裴遐的赔礼之物。 “怎么?夷甫兄,这还不原谅我吗?难道非要我效仿廉颇将军一样负荆请罪不可?” 周馥以廉颇自比,自然也就把王衍拖进了蔺相如的设定,而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将相和。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现在将相之上,还有个小心眼王爷。 这王衍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要是不收下,这个周馥当场就能给他来个负荆请罪,王衍甚至都怀疑,他的荆条都自带着。 要不然说,谁家爹谁心疼。 裴遐一看周馥这态度,和那天宴请的截然相反,自然就明白了那天的酒局,就是为了今天的饭局 。 果然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啊。 “将军,既然这礼是赔给在下的,那在下就做主了?” “啊,那当然。”周馥没想到,当初那个被揍了一顿,屁都没敢放的书生裴遐,居然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那这样,这些礼品,在下就收下了。正好我听说太学那边整日受流寇劫掠,房间毁坏了不少,恰好用得上。多谢平东将军美意。”裴遐为老丈人王衍扛下了这个暗雷。 周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太尉大人,末将听闻,王师在宜阳又败了,连从长安来援的淳于定也被打败了?这宜阳到洛阳可就不远了。” “平东将军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本来旨意是让你将兵来京,你称病不来,这次是让淮南内史来,将军却为何越俎代庖?莫非是想借着勤王的名义,行兵谏之实?” “太尉大人,这帽子可太大了,我这个脑袋给戴不上。末将不过是想这洛阳现在三面受敌,不如早日迁都寿春,这样皇上安全了,大家也就放心了。” “迁都?是平东将军一个人这么想?还是苟曦大将军,王浚大将军也这么想哪?” “太尉大人,这个想法我可是只和大人一人提起过,若他们知道了,要赞同,那也是从大人府上传出去的。不过,二位大将军向来以国事为重,以个人利益为轻,这种对江山社稷好的事情,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若是我不同意哪?那我是不是就是那只顾个人利益的小人,是各位将军要清理的佞臣?” “唉,太尉大人名重天下,怎么可能是佞臣,但像有些人,贤侄刚才不是也说了嘛?欺世盗名之辈。夫子曾经说过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像贤侄这样刚直不阿的人才,一定要保举上去,像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一定要排挤出去。” “吆,周将军这是在说谁呐?我怎么听着这话里有话呐?”郭象这时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原来太尉大人和平东将军交情这么好啊?” “郭子玄,你少胡说八道。”裴遐就是看不惯郭象这副“假大师”的可憎面目。 “哦?我胡说八道,那些礼品是怎么回事?” “是本将为前几日下属的鲁莽的歉意,怎么郭长史若是有意见,不妨喊禁卫军来锁了我去,反正现在诏狱又不缺我一个冤死鬼。” “这么说,平东将军是要和太尉大人将相和了,一起来对付秦王了?” “咳咳,怎么,子玄跑我这里诛心来了吗?”王衍低咳了两声,“周将军只不过过府来致歉,就被你扣上造反的帽子,你把周将军逼急了,他造起反来,砍得第一个脑袋,一定是你的。” “唉,太尉大人,可不能这么说,有些人已经把这当做罪名了。” 正当四人僵持不下时,王敦从外面走了进来,“好消息啊,好消息。弘农太守垣延,真是国之干臣,违降而深入,用当年贾诩欺魏武帝的披甲运兵器之计,大破刘聪于宜阳,现在正在追逐刘聪溃军,洛阳之危,解了。” “当真?”王衍心里刚才也动了迁都的念头,不过他想得是迁都东海国。 “自然,这种军国大事,敦怎么敢胡说。看这是前线发回来的捷报,垣延乘胜追击,现在已经收复了太阳城。”王敦把捷报递给王衍。 王衍看了又看,“好啊,这个垣太守,真是能臣,我要表请给他加官进爵。周将军,你看国有良臣,这个都还是稳固的很嘛。” “是,是。” 刘聪被击退,意味着朝廷的兵力可以回收洛阳,那么周馥带来的兵也就不会有多大的威胁,周馥的姿态自然也就一下子低了不少,反倒是郭象起了势。 “我看啊,这个垣太守其心可诛。他既然有这么多的兵,这些兵是哪里来的?他为什么之前不去驰援太阳城的曹武将军,为什么不去驰援刘暾宋抽,哪怕是淳于定将军,都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帮助,他就眼睁睁看着这些将军败亡,国家的数万将士战死。这样的……哎呀,谁打我头。”郭象被飞来的一块瓦当敲中的脑袋,鲜血直出,抱着脑袋跑出了太尉府。 “阿遐,你惹祸了。”王衍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婿裴遐,手里还拎着那块带血的瓦当。 周馥身后的那个司马,被裴遐这么一下,吓得当时就坐在了地下,这才知道这个书生有多么勇猛。 “只恨不能杀了此贼。国家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栋梁之才,就因为没有给他行贿,他就要污蔑造谣,似这种人,我与他不共戴天,见他一次揍他一次。”裴遐还是不解气,追着又要打,还好王敦把他劫住。 周馥也看懵了,这还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少年吗?这不是活脱脱一个暴虎冯河的子路吗? “裴公子,郭象这小人定会报复,不如公子与我共返寿春。”周馥自己找了个台阶。 “不必,平东将军,这种狗贼,我会怕他。” 刚打了胜仗的弘农太守垣延也没有想到,他等来等去,没有等到加官进爵,反倒是等到了一条锁镣,押解京城。 垣延恍惚了?莫非自己是全军覆没了? 举报垣延和审判他的都是那个被打了一瓦当的郭象。 郭象看着手中的万民请愿书,上面字字血泪,都在诉说着一个好官是如何的保土安民,如何用自己的俸禄来接济百姓,如何和百姓同甘共苦。 “嗯,罪证确凿。”郭象拿着万民书,“垣延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私养士卒,不救官军,现在再加上一条收买人心,你这是要走田氏代齐的路子啊,你还怎么狡辩。” 垣延没有说话,他不屑,他知道什么私养士卒,不救官军,这些都不是真话。 真话是他的钱居然敢接济百姓,而不是贿赂他们这些红人,这才是最大的罪过。 他也不想辩解,因为他知道对面这个人,是天下第一的辩论好手,能把万民书说成是收买人心。 就这样,垣延和金墉城的那些王爷一样,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郭象因为办了这么一个“大案”,是更加的威风了,看谁不顺眼就是通刘之匪。 “只恨,上次没打死你。” 郭象正坐着车子往回走,裴遐又冲了出来,咔咔两刀砍倒郭象的随从,把刀一丢,将郭象从车里拽出来。 抡起拳头就是一顿的捶,捶着捶着,旁边装死的郭象随从小声说,“裴公子快走,他的卫队就要来了。这小子我们也想杀,只是没有公子这么大的胆量。” 裴遐浅浅一谢,抽身就走,等郭象的卫队赶到的时候,那两个中刀的随从,抱着郭象被捶得七荤八素的残躯又是一阵晃悠。 “这是怎么回事?”卫队长看到郭象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眼看是活不了了。“这可是世子最喜欢的老师。你们就这么保护的?” “大人,冤枉啊?我们兄弟俩刚刚被砍晕过去,也是刚刚醒来。” “哦,这样啊,看世子怎么处理吧,把郭大人抬上,去见世子吧。” 世子司马毗已经在府外迎着,“怎么样?说话啊,郭师父怎么样了?” 卫队长没有说话,只是派人把郭象抬到了世子毗面前。 “说话,是怎么回事?” “属下赶到的时候,郭大人已经这样了,当时他身边只有这两个随从,但问什么也不说。” “打,给我打,不说就直接打死,给我查,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两个不知姓名的随从咬死了牙,护住了秘密,也护住了他们心中的正义。 几天后。 世子毗阴沉着脸,“怎么样,查到什么了?” 卫队长低头说道,“查是查到了,但对方来头有点大,世子此时不宜处置。” “大胆,还有什么来头?金墉城的王爷们,我都不知道弄死多少个了。我会怕谁?说,不说我现在就让你陪郭师父。” “是太尉大人的新女婿裴遐。” “额~你说谁?” “太尉王衍的女婿裴遐。” “哦?来人。”司马毗往后退了几步,等外面的人进来后,一挥手,“把这几个陷害太尉大人的家伙给我砍成肉泥,送给金墉那几个还没死透的王爷吃。” 世子毗不允许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只是暗暗将这份恨意埋藏,等到他从世子成了王爷那一天,再和这个裴遐算账。 “郭师父还有的救吗?宫里的御医请了吗?”世子毗看着醒不过来的郭象问道。 “来过了,都是伤得太重。没法治,只能靠一些好药材吊着性命。” “师父,想不到你竟然被那新丰的狗贼刘芒荡所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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