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从黄家到丞相府的迎亲之路上飘满了红纸和彩带。
摄政大将军威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满意地看着正在认真试穿婚服的儿子那紧张慎重的脸,只觉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因撒进了一束明亮又炽热的光,而变得异常温暖了起来。
他拼命地想要抑制住这种难以名状的激动心情,只怕自己在儿子婚礼当天,丢脸的哭出来。
关晴已经记不太清那些婚礼上繁缛冗长的仪式了,她只记得,在那天夜里黄不逆的眼睛。
她清晰地看见了浮现在黄不逆明亮双眸中的自己,仿佛那一汪天地中,只有她一人。
不知从何时起,两个穿梭在池塘旁梨树下的嬉笑追逐的小孩,开始幻想未来,那些或美好或天真的未来愿景中,总是映衬着彼此的身影。
直到黄不逆手握鲜红的薄纱盖头,带着些微羞涩的深情靠近自己时,关晴才突然有了爱情的实感。
这一刻,她无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也自信会给对面的人带去同样的快乐。
第二天清晨,枕边已经没有了黄不逆的体温,想必这个克己自律的人早已像往常一样,一大早便起床晨练去了。
起身来到铜镜前准备梳妆的关晴,回想起昨日的幸福,却使她突然意识到了,她注定不是为爱情而生的女人。
关晴转过头去凝视着镜中那抹青春的倒影,矜持骄傲的表情上闪烁着如鹰一般锐利明亮的眼,眉头皱起时宛如大山一般耸立,暴露了威严的野心。
她忽然冒出了一缕可惧的念头:她终将被幸福抛弃,被这镜中之人狠狠地甩给岁月。在空洞的幸福里,变成一具徒具形骸的躯壳,然后被那永无止境又不可触及的野心和欲望毁灭掉仅剩的幸福。
到了那时,镜中这双眼睛里,除了与自己的欲望毫不相干的嫉妒与木讷之外,还能透着爱意映射出黄不逆的脸吗?
不再能做关晴的自己,又能拿怎样的心情去爱别人呢?
真正的关晴永远不可能成为只呆在闺房中的女人,她也决不能忍受困于笼中的命运。就算是面对她最爱的黄不逆,她也决不允许自己的灵魂屈膝于他人之下。
铜镜中的眼眸蓦然凌冽了起来,那是关晴还是个孩童之时便震慑过大将军黄义的双眼,那是猎鹰的双瞳,是翱翔于无边草原的自由灵魂,是射向苍穹的意志的利箭。
突然回忆起往事的关晴发现,九年前的那份失控感竟与今时今日心中浮现的不安,如此相似。
朝局在向着金贸院倾斜,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但是除了一些蓄意挑衅金贸院来对着摄政大将军摇尾求怜的官吏之外,却没有人多加在意金贸院的真实价值。
也许在真正的权势眼中,金钱的管理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务性的工作吧。
他们目力所及的最大权利,只有掌握兵权的摄政大将军一人而已,可能并非出自摄政大将军的本意,但是整个朝堂在不知不觉中围绕着摄政大将军运转起来,没有人敢有异议。
怕是连皇帝都是如此认为着。
这是一个在三十年前刚刚经历过漫长战争的朝廷,而束缚着它的正是对权利的狭隘认知。
说到底,金钱能掌控的权利到底是什么呢?
关晴抱持着弥漫在心头的疑惑,像往常一样和黄不逆一同坐上牛车,前往尚书省。
在牛车上,两人通常会谈论些有趣的小事情来打发颠簸带来的属于清晨的困倦。
“你一大早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说说看嘛。”黄不逆略显调笑般的打趣道。
就算已经是一起共度过九年的“老夫老妻”,黄不逆和关晴之间还仍然保持着儿时伙伴似的关系,这也使得他们的相处,在家庭温情之上,平添了一股少年般轻松和明朗的氛围。
“我只是在想,所谓的金钱到底是什么呢?明明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重要的事物,但意外的不会受到权利的重视呢。还是说,那只是人们刻意去避免,不想去发现的某种人的本质呢?人们不敢承认自己的学识能力,或是自认高雅的灵魂,被拿来换取了自己学识所鄙夷的散发着铜臭味的金钱。”
“嗯?听不太懂呢,但总之来说,仔细想来金钱真的是很重要的,为什么不被重视呢?也许是因为它不会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它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吧。”黄不逆思考了片刻,但终是想不出关晴渴望的回答。
“可是,确实是可以构成威胁的。你看看没钱的朝廷有多么难堪,穷困的灾害会衍生出何种暴乱,这些不都恰恰证明着金钱的力量吗?这样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重视吗?”
“正因如此,我们才选择了重农轻商的政策。这不正是看到了金钱所带来的不安定,所衍生出的安定的规则。”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将边棠拉入了财政危机。”
“现在不是有了钱金嘛!看看她要怎么办喽。”
“你还真是无忧无虑呢!”关晴忍俊不禁,对着黄不逆那一脸故作轻松的模样,抛了个白眼。她也清楚,对面这个人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些。
“我只是不太懂这些而已!还有,眼睛老是往上翻的话,会翻不下来的。”
“谁说的,那我往下翻。”关晴闻言,下翻着眼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黄不逆。
黄不逆憋着笑,装作一脸认真的分析道:“向上翻显得别人不很聪明,向下翻,就显得自己不是很聪明了。”
这二人究竟是如何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这副幸福轻松地模样,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最亲密的秘密。
两人在牛车中的嬉笑打闹,很快被停下的牛车车身一刹那的晃动给打断了。
吏部位于尚书省众多建筑的前端。
关晴的兴致被猛然打断,略显遗憾的告别了自己的丈夫后,还未等小厮上前搀扶,便灵活的跳下了牛车。
小厮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所谓上前也不过是象征性的礼仪罢了。
黄不逆在车上掀起窗格的竹帘,目送着关晴走进了吏部的大门后,便随着牛车那木质车轮滚动时的“吱呀”声,按部就班的朝着兵部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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