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隔世
朱颜从九天上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神智。睁开眼时只觉得全身酸软,头痛欲裂,如同喝了一斗烈酒后的宿醉。她心里清楚这是灵力透支造成的衰竭,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而且,从这一刻起,她元神大伤,要折损一半的寿命。
不过没关系,只要师父没事就行了……
刚想到师父,她神智顿时清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对了,师父呢?他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到了九嶷之后,从头到尾她都没见过他?不会是……然而刚一动,全身就碎裂一样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几乎要撞到地面的瞬间,眼前有白影一晃,将她重新扶住。
“师父?”她下意识地失声惊呼。
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四只朱红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洁白的羽毛覆盖着,如同一颗静静待孵化的蛋,温暖而柔软。重明神鸟看到她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回过脖子,用喙子将她不客气地叼住,然后扔下来一串朱果。
“啊?”朱颜接住了灵药,喃喃,“四眼鸟……你没事吧?”
重明神鸟再度咕噜了一声,不满地抽了抽翅膀。朱颜这才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伤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鲜血刚刚凝固——那一夜,为了让她突破最后的极限,它奋翅直上九天,被雷电所击伤。
“哎呀!”朱颜一个激灵,挪了一下身子,“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神鸟没有将翅膀收回,反而扑闪了一下,用羽尖温柔地拂过了她的额头,咕咕了几声。那是这么久以来,朱颜第一次看到神鸟眼里的敌意消失,不由得心里一酸,哽咽:“四眼鸟,你……你原谅我了?”
重明神鸟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咕噜了一声。
“那么,师父呢?他……他怎么样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问,“你有看到他吗?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来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四只眼睛地转向了她的身后。
“怎么?”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原来她已经被重明神鸟带到了帝王谷,此刻正身处师父当年经常修炼的那块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个小小的石洞,深不见底,赫然便是师父昔年苦修所居之处。
“师父在那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他好了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跑进去查看,重明神鸟在背后伸了一下头,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来,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缩回了头,四只血红的眼睛里有复杂的表情。
朱颜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心里砰砰直跳——师父他……他真的活回来了吗?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弥天大错,真的可以弥补?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狭长的甬道通向最里面的小小石室。石室简单素净,几无长物,空如雪窟,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她疾步往里走,一路上有无数的画面掠过心头。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带到了这里,走进去看到了师父,差点被他一掌打死;九岁开始,她在帝王谷里跟着他修行,在这石窟里打了四年的地铺,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十三岁那年,她离开了九嶷,便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而如今,再一次来到这里,却已经是重来回首后的三生。
朱颜越走越慢,到最后竟然停住了脚步,忽然有一种退缩。
然而一眼看过去,在山洞的最深处,果然有一个人。
一道天光从凿开的头顶石壁上透射下来,将那个独坐的人笼罩。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在那里,静静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依旧是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云上之光。
听到她走进来,却是没有回头。
师父!真的是师父!朱颜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骤然一紧,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眼前模糊了,有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师父……师父!你没事了吗?
她想喊,却又莫名地胆怯,想要伸出手却又缩回,只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颤抖着,终于小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师父?”
那人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长的如同一生一世。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紧,指节修长。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石壁,神色专注——石壁上还有十年前他闭关时留下的纵横血色掌印,至今斑驳未褪。
八岁时候的她,曾经那样毫无畏惧地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询问——然而,十年之后的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了当初那样单纯炙热的赤子之心,反而觉得眼前咫尺的距离仿佛生死一样漫长,竟一时退缩。
从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句问话响起在石洞里。
那个声音很轻,却是如此熟悉,似乎从遥远的前生传来,轰隆隆地响在耳边,让朱颜猛然震了一下,一时间脑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语。
她忘了回答,那个人也并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反复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事实,许久,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地再度开口询问:“我此刻还活着——是因为星魂血誓吗?”
“是……是的!”朱颜终于能够挣扎出两个字,声音发抖。
那一刻,面前的人霍然回头!
朱颜“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师父!千真万确!师父……师父终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罕见的怒意,如同乌云里隐隐的雷电,令她下意识地一颤,呆在了原地。多年来,她一直那么怕他,竟连从生到死走了一回都还是一模一样。
朱颜一时间怔住了,师父他……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时影看到她恐惧的样子,沉默了一瞬,沉声:“是大司命逼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的!”朱颜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给我的!”
“你求他?”时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里,石窟里的空气显得分外的凝滞,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只吐出两个字:“愚蠢。”
朱颜颤了一下,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过,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天来她不饮不食,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寿命交换回了他的性命,却只换来了这样两个字?
她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出去。”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再度说了两个字。
让她出去?朱颜颤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着眼眶看着对方,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然而时影只是面对着石壁,头也不回,声音隐约带着烦躁:“出去!”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着,一步步地往后挪。
“谁让你们把我从黄泉之路带回来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时影对着石壁坐着,忽然低低说了一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烦躁,“一切应该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在那时候!”
朱颜已经退到了洞口,本准备离开,然而他语气里的异常却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下一个刹那,她就看到师父抬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面前的石壁上!
她失声惊呼,看着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师父……师父!”朱颜惊得呆了,飞快地冲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却完全忘记他拥有多可怕的力量。当她接触到衣袖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抗力唰地袭来,让毫无防备的她整个人朝后飞出!朱颜发出了一声惊呼,身体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时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颜!”
朱颜从石壁上缓缓滑落,费力地用手撑住身体,脸色苍白。然而她顾不得疼痛,却只是抬起头看着师父: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方才说话时他一直没有回头的原因——他的双手全是斑斑血迹,眉头紧蹙,颊侧居然有着隐约的泪痕。
同样的表情、只在十几年前的石窟里才看到过一次!
时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又仿佛触电般地瞬间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僵在了那里——那一瞬,两个人极近,又极远,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着生命存在的呼吸!
刹那间,她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无论如何,师父是真的活回来了!他没有死!——光这一点,便能让她觉得九死而不悔,被他骂上几句打上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她揉着屁股自己站了起来,嘀咕了一声,“好疼……”
她一开口,时影就听出了她并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的,刚才那一击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换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只怕早已五内俱碎。然而阿颜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会随随便便就被他打伤?
时间早就如流水般的过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却居然还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颜本来想趁机撒个娇,看到师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间又说不出话来——从小她便是惧怕他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此刻这种惧怕却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是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尴尬,连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说,此刻面对着从黄泉返回的师父,她却满脑子里回响着那天在星海云庭他和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只念及这一句话,朱颜顿时脸色飞红,微微发抖,再也不敢看他。幸亏时影也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来,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艰涩地开口提醒。
时影抬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没有做声,只是转了一下手腕——流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瞬间复原。她心里却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刚刚才恢复,还是别动用灵力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师父……师父居然肯听自己的话?该不是重生了一次、连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满手的血,她连忙撕下一块衣襟,上去替他包扎。
石洞深处的气氛一时间又变得极其寂静,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明显。朱颜心里只觉跳个不停,手指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把绑带打好。她能感觉到师父正在看着她,便低着头,怎么也不敢抬头和他视线相对。
沉默中,听到他低声:“阿颜,你瘦了许多。”
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讷讷:“嗯,的确是……好久没心思好好吃饭了……”
时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饭吧。”
啊?朱颜没料到他忽然来了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满腹要说的话都闷在了了回去:经历了一轮生死大变,两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师父……师父这就要赶她出去?为什么他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来?
然而她不敢不听,僵硬地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他——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却已经重新转身面向石壁。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石洞。
外面的重明神鸟守在洞口,一见她出来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过去,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师父他已经没事了。”
重明神鸟松开了嘴,发出了一声欢悦的长啸,双翅一扇、唰地飞上半空,上下旋舞起来,如同白色的电光。
朱颜怔怔地看着欢欣雀跃的神鸟,却是有些出神。
是的,师父是恢复了,可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却似乎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两人之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奇怪氛围,令一贯没心没肺的她都无所适从。或许,重生的他也是觉得同样无所适从,才会急于赶她出来的吧?
今天是个阴雨天,外面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
朱颜独自在帝王谷里孑孑而行,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萧瑟和荒凉。当她在溪里俯下身掬水喝时,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水面里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苍白消瘦,宛如即将凋零的枝头落叶,哪里还是昔日明丽丰艳的小郡主?难怪连师父刚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惊讶。
毕竟是死过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颜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天已经黯下来了。草木之间忽然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个石洞里避雨,却又犹豫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畏惧、不敢过去。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袭飘摇的白衣——时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在石窟洞口远远看着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说了一句:“天黑了,怎么还站在雨地里?”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而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恍惚中,她想起这样的相处,在少时也有过无数次——每次修炼归来,她都会跟着师父回这里休息,在石洞里点起火,吃过简单的食物,他会考问一些白天练习过的口诀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错,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来;等一天的修行结束,精疲力尽的她裹着毯子在火边倒头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边盘膝静坐吐纳,直到天亮,丝毫不被她一连串的小呼噜所扰。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却觉得无比的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不够快……我太笨了。”
“够快了。”时影的声音平静,“纵观整个云荒,也只有三个人掌握这个禁咒,而你是第一个真正有勇气和力量去使用过它的——只凭这一点,甚至连我也比不上。”
“……”骤然不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他……”朱颜本来想辩护几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骤然一痛,不由得脸色苍白了一下——是的,她对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换回师父的性命。如今师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需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么?”这些话让时影一震,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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