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
梦华峰顶的那一场血战,以牺牲了九嶷神庙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从而结束。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山下的援军赶到,十巫最终无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唤的骷髅重新坠回了崖下,再无声息。
重明神鸟一身白羽上也溅满了点点血红,精疲力尽,挣扎着飞向了深谷,去寻找灵药治疗自己的伤口。
大司命转过头,看着坐忘台上的时影,长长松了口气。
垂危的人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一团光华在体内流转,显然已经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婴——万劫地狱,五雷天刑,自古从未有神官从这条路上幸免。幸亏自己一早就计划好了,亲自守在终点施救,这才勉强保住了时影的一身修为。
这样的人,若是重新沦为普通凡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渐渐恢复,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着一条折断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司命的视线落在朱颜身上,微微动容。
那个丫头在这一场激战里和他并肩战斗,竟然从头撑到了最后。虽然修为上尚不能和前辈相比,却胜在打起来不要命的气势,三次被十巫联手击飞,三次拼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伤。因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时不慎咬到了脸颊,连脸都肿了半边,龇牙咧嘴,显得有点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却顾不得包扎自己的伤口,只是蹲在那里关切地看着时影。
大司命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颜一个激灵,抬头看着这个黑袍的老人,往后猛然退了一步。
这个小丫头,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让开一点,”大司命声音森冷,从怀里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放回去,“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看到那道圣旨,脸色唰地苍白。
那一瞬她握紧玉骨,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然而迟疑了一下,眼里的那一点光亮毕竟还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来,退回到了花树下,独自发呆。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发现鲜血几乎已经染红了半边的袖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修为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大司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龄的时候,也无法独自在十巫手下撑那么久。”
“过奖了……谁能比师父还厉害啊?”朱颜并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只是一个人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本领自然会比平时骤然强上好几倍——我宁死也不会让这些冰夷动师父一根手指头!”
大司命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颜。而少女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嗒然若丧地垂下了头,用衣带包扎着受伤的胳膊。
“怎么,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问。
朱颜没有说话,胡乱将伤口包上,只是看着满地的残花发呆。那些空山里的花,原本开得正好,被这一场激斗一摧全数掉了下来,在地上层层叠叠的铺满,如同一地的华丽锦缎。她伸出脚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你还小,”大司命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平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实会有很多。”
朱颜忍不住问:“那你难道也有过不甘心的事吗?”
“当然。”她问得突兀,大司命却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唰地回过头看着老人,不敢相信:“是吗?可你是大司命诶!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么?”少女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吗?”
大司命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终于还是低声:“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我也没有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样?”朱颜怔了一下,只是低着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轻声,“是因为阻挠你们的人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吗?”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对抗的,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他的命运——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运。
朱颜却看着他,追问:“真的打不过?你竭尽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道你没有?”朱颜忍不住嘀咕。
老人没有说话,眼神里转过复杂的神色,渐渐变成了悲凉——是的,在遥远的过去,当得知父王将阿嫣指给兄长当了太子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入了神庙,埋头于那些术法典籍之中,毕生再也不肯从那个壳子里出来,直到惊闻噩耗。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竭尽全力!他只是过早的放弃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努力争取过了!我……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朱颜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然而说完了那句话,她又垂下头去,沮丧地喃喃:“可是……我还是斗不过你。真是太可恶了。”
少女的话语直率而大胆,然而大司命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变成了温和。
“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老人终于开口,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保护空桑,保护时影。”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朱颜嘀咕了一声,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有些无可奈何,“哎……虽然我对你用不了读心术,但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帮我师父,对不对?没有你,师父估计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所以……说不定我听你的话、也是对的。”朱颜叹了一口气,怏怏道,“我不能拿这种事冒险,更不能再害师父第二次了——我……我应该走得远远的、让他好好平安地过完剩下来的二十几年。”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渐渐灰暗了下去,显然是内心开始动摇,逐步放弃了最初的坚持。大司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一阵隐痛,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
“可是……就算这么想,还是很难受啊!”她嘀咕着,声音发抖,“心里很痛,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样!”
“我知道这种感觉。”老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叹息,“但是你还小,还有无数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时间终究会让所有的伤口痊愈。”
“不,不可能了,”朱颜嘀咕着,声音哽咽,“我错过了渊,又错过了师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
“会遇到的。”大司命温和地说着,抬起手,握住了朱颜的肩膀。刹那间一道流转的光华笼罩下来,朱颜还来不及回过神,折断的手臂便已经消失了痛楚。
“啊?”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帮我疗伤?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事。”大司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也是沉重。
说到这里,那一边忽然有侍从惊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师父醒了!”朱颜欣喜若狂,便要奔过去。这一刻,大司命却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她——回头之间,朱颜看到老人眼里的温度再次全部消失了,变得冰冷不容情,冷冷地看着她。
刹那间,朱颜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记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开玩笑!”大司命语气冰冷,带着威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的手指颤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个人。
经历过漫长的炼狱之路,时影刚刚睁开眼睛,犹自虚弱。他看着周围簇拥上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时此地此刻是什么景象,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那个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神智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阿颜?”他看着走到眼前的人,失声,“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么?怎么又来了这里?”
朱颜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时影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撑起身来,失声问:“怎么,你受伤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没事。”朱颜连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缩让他怔住了。就在这短短的刹那,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迅速地回忆起了万劫地狱途中的种种,再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忽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气,下一刻,朱颜忽地咬了一咬牙,抬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时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她的掌心里,赫然握着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
他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朱颜却立刻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僵得如同一条直线,手臂也仿佛僵硬似地伸在那里,递到了他面前,一动不动:“还给你。”
时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吸了一口气,眼神暗淡了下去,然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用拿回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嘴角动了一动,几乎露出一个哭出来的表情——怎么?他不肯收?难道……还是得逼着她说那句话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个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默而冰冷,并无丝毫缓和。在他的手里,握着那一道可以夺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让她不得不臣服于死亡的威胁之下。
没办法了,必须要说了!
朱颜转过头看着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着它了!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时影蓦然抬头看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视线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烫手一样,玉骨从她的掌心颓然滑落!
时影瞬地抬起手,在玉骨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用力握紧——用力到让尖端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沁出。
“我知道了——那就拿回来吧。”时影定定看着她,沉默了一瞬,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朱颜怔了一下,一时心如刀绞。说完那几句话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
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将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里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动了动,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让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鸟应声从深谷里飞回,落在两人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开口解围:“重明刚受了伤,不适合飞行万里之遥,还是让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颜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时影对长辈颔首,“多谢了。”
大司命也颔首:“何必客气。”
朱颜怔怔地看着时影和大司命应酬揖让,站在一边,竟是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当她说出那句话后,看到他的眼神,的内心几乎碎裂。然而他听了这句话,却居然平静如旧?
朱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刀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朱颜全身发抖,必须动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一刻哭出声音来——
此刻,他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发觉她的反常。
然而他却已经回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当狻猊飞起,再度带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离开时,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如行万里、如释重负。
是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那一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似乎有什么被斩断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从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骄傲而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被人当面拒绝,他便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可是,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一句话还在耳边萦绕。那种热情和力量,明亮耀眼,如同太阳,竟然连他苍老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动。大司命的神色变得恍惚而伤感,不做声地摇了摇头——唉,傻孩子,你的确是尽了力。可是,你不知道你在对抗的是什么。我并不讨厌你,只是这个天下、还有比你们这些儿女之情更重要的事情罢了……
大司命还在树下出神,侍从跑过来匆忙地禀告,语音惊慌无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刚刚忽然间吐血了!”
“没事。”大司命却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先回神庙。!”
变乱过去后的九嶷神庙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晨钟暮鼓,祈祷祝颂,一切如旧。当侍从们都退回去各司其职之后,大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人,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东西:一枚玉简,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走完了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终于脱下了这件法袍,也就算是脱离了九嶷门下。”大司命的视线从那两件东西上掠过,对身后的时影道,“从此后,你可以重返红尘俗世,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聆听。
“你虽然接受了五雷天刑,但我却替你护住了气海,守住元婴不散——最多休息一个月,你依旧是之前的你。”大司命继续道,指了指案上,“在没有选出新的大神官人选之前,这枚玉简先由你保存。”
时影没有说话,也并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什么?”大司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起了这个,“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确有个神官打破了誓言,经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尘世,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神庙里的一件神器——那个神官,据说是和……”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
。”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碍——方才你忽然呕血,只是气急攻心罢了,”老人看着他,眼里有洞察的表情,叹息,“没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区区一个女娃竟让你如此方寸大乱,真是孽缘啊……”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里气性大作,有着平日罕见的怒意和狂躁——大司命微微一惊,不再说话,生怕再度激怒了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影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在踏上万劫地狱之前,你说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是什么?”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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