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洲岛,大雨狂泄了已不知多少日。 被抽取的地气久未回归,神州各地天灾不止。 眼前所见的海啸狂风凶猛,但相较于遍延八方的灾祸,不过沧海一隅。 应飞扬这一觉睡得很长,在六道轮回大战后的第七天,才终于醒转过来。 睁眼所见,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头有如火烬的暗红赤发,一个意料不到的故人。 “明烨?你怎么在这?” 一名身材消瘦,头发枯红的青年正在踩在破桌上,拿着木板修补着漏水的屋顶,小锤敲得咣当当的响,而与锤声此呼应,是室外的风雨呼啸,还有更响亮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喧闹如此,犹未能将睡足七日的应飞扬吵醒,可见应飞扬经历血战后,虚耗是何等巨大。 但他此时却睡意全无,只因那红发青年,正是久未相见的明烨。 自三年前凌霄剑宗那场变故后,他杀出凌霄剑宗自是不说,明烨也因替他出头,不惜自焚经脉,叛出门墙,而后,功体尽废的明烨便不知所踪。 之后应飞扬、商影、谢灵烟等相关者也尝试寻找过他的下落,却一直遍寻不得,没想到竟在此处相会。 明烨听闻应飞扬醒来的声音,只略略点了下头,平淡回道:“没其他地方去了。” 用最简单的话,回答最复杂的问题,一贯是明烨的风格。 应飞扬倒也算习惯他的风格,环顾四周又问:“这里是哪?” 视线内只见到破败漏雨的房屋,以及房屋外白茫茫的雨幕。应飞扬撑身欲起,才注意到他并非躺在床上,而是在一个大号的长形浴盆之中。 浴盆中却不是水,而是流淌着光泽暗淡的液体,就好像“铅水”等融化的金属。 刚醒来的应飞扬反应都慢了几拍,这时才觉得灼烈的剧痛从身上各处伤口传来,竟似比泡在盐水中还要疼痛十倍。 应飞扬差点跳将出来,却发现遍布全身的累累战痕,竟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而明烨此时刚敲好最后一个钉子,回应方才的问题道:“东海。” 依旧是惜字如金的回答,回话同时,明烨从桌上跳下,翻出一身与他身上样式相同的赤红道袍,对要跳出来又没有衣服的应飞扬道:“先穿这个。” “我睡了多久了……”应飞扬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又问,他只觉得睡了太久,睡得脑子都僵硬了,努力运转头脑回忆睡前之事,眼神从大梦初醒的茫然状态慢慢恢复清澈,忽而眸光一锐,惊呼道:“是了!卫无双就是帝凌天,要将这消息传出!” “铛!” 房屋外敲击打铁声戛然而止,明烨木石雕成般的面容亦微微动容。 如轰隆隆的炸雷在屋内响起,即便是流离世外之人,亦知晓这句话的份量! 应飞扬拢着衣服从水里跳起,立时就想冲身出去,落地却觉足下虚浮,撑着浴盆才没有摔倒。 虽已醒转过来,但仍是气短体虚,猛然起身只一顿头晕目眩,现在的他还需静养,但应飞扬哪有那时间? 他无力自己传讯,只能对明烨恳切道:“明兄,你说这是东海?你是否认得万仙盟的沐小眉,她的师傅是燕啼春,万仙盟六元之一,麻烦明兄去找她,告知她我在这里,让她快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 明烨还迟疑着未答应,便听一道沉厚声音从门外传来:“去吧”。 一个老者从狭窄门中挤入,他肩膀雄阔,背脊微驼,肩围几乎与身高等同,身量不高,却显得格外壮硕,穿着开襟的破旧麻衣,汩汩阵雨水从他岩石般的身躯上流落,形虽粗鄙,却有见之非凡的气度。 明烨微微点头,话不多数,便冒雨而去。外面大雨倾盆,他没有撑伞,可雨滴未落在他身上却又蒸发成汽,也不知经脉尽毁的他是如何做到。 心思不属的应飞扬未注意到这点,知晓现在只能先等,他强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急躁,朝老者行上一礼,道:“多谢前辈收留,就不知我怎么会来到此处?” 老者冷硬道:“你的剑带你来的。” “星纪剑?”应飞扬疑道。 “现在归我了,我与你签过契约,剑断之后,便归我所有” “前辈是‘造化铸手’?”应飞扬串联起来,他确实有此约,只是当时见识尚浅,未见与他定约者的形貌身份,也是在后来经人分析,才推敲与他定约者是“五惊奇”中的铸者祝兵奇,见对方默认,应飞扬又恳切拜道:“晚辈厚颜,不知可否让我再见星纪剑一面?” 老者皱眉:“断折死物,何需再见?” 应飞扬道“一路同行,断难割舍。” 祝兵奇不欲多言,一摆手,道:“无须纠缠,若真有缘,你们或能以另一形式相见,只是到时你未必认得它罢了!” 见对方回绝的生硬,应飞扬纵然不甘,但终是无立场请求,便又向祝兵奇打探起消息,补足这昏迷的几日来缺失的情报。 但显然,祝兵奇并非多言健谈之人,住在孤岛,也不是消息通畅之辈,应飞扬打探了半天,也只知晓他本就出身东海,常年流浪各处,搜集残兵断剑修补,三年前偶经凌霄剑宗时将明烨捡回,前不久才回到东海故居,又在七日前,允明烨收留了被星纪剑捎来的应飞扬。 应飞扬知晓“五惊奇”虽不以修为称名动于世,但眼前祝兵奇气息沉稳,如渊渟岳峙,料是身上必有不凡造诣,听他对昆仑的消息有反应,便又有心拐他去昆仑山做帮手。 但祝兵奇也只是因为应飞扬带来的消息过于耸人听闻,才有了这么一些反应,否则,他可能根本不会搭理应飞扬,听出应飞扬的意图后,更是全然不接茬。让应飞扬不禁好奇,祝兵奇与明烨平日里是如何相处,一个沉默,一个寡言,两个人是否十天半月也说不上一句话。 此处应与万仙盟总部不远,应飞扬与祝兵奇单方面的相谈了半天,便见远处白茫茫的雨幕中有光点闪动,有一只仙禽飞来。 仙禽外有一层光幕遮住雨帘,在风雨中犹为显眼,而仙禽带着明烨和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正是沐小眉来到了。 应飞扬等不及,不顾风雨,直接出门相迎,仙禽刚落地,便急道:“小眉,消息收到了吗,快带我去见你师傅,卫无双还会再开启天门,得告知更多人……” 沐小眉亦赶紧从仙禽背上跳下,为应飞扬撑起伞:“天命哥,已经不用了……就在不久前,师傅刚收到了来自昆仑的消息,她们已经知道了。” 沐小眉顿了顿,她清纯姣好面容上露出几分纠结,终是咬着唇珠道:“还有就是,消息能传出,是因为纪凤鸣以死传讯,而他却被卫无双击杀于昆仑。” “轰!!” 惊雷轰隆隆滚过,咆哮的巨浪撞死在凸起的礁石上。沐小眉的伞骨脱折,破碎雨伞挡不住风雨的侵袭,斜飞的雨幕瞬间将应飞扬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 应飞扬落汤鸡般怔怔立在风雨中,雨水顺着他披散的头发缕缕流下,将刚换上的衣服湿重得黏在肌肤上。 人生的离别总如风雨,忽焉而至,从来不管你是否准备。 应飞扬恍惚得无法相信,怎么可能?纪凤鸣那种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人物怎么会就这么死去?他们分明才刚结拜不久,一个“道扇”首徒,一个“剑冠”亲传,他本以为他们两兄弟会如道门双秀一般,书写一段属于他们的传奇。 可怎么才刚落笔,传奇便戛然而止了? 应飞扬甚至连最后一次见纪凤鸣时说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各自都在为决战六道恶灭准备,简单说了几句,即便是各自领了最凶险的任务,他们潜意识里都还是觉得对方能回来,那一战不会是彼此的终点。 但以为是短暂分离,后会有期。怎就成了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了呢? 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我才刚认的大哥啊……” 应飞扬有好多想说的,却又无人可再说,只觉的心中有一口气总提不上来,不上不下,胸中苦闷难舒,禁不住纵声长啸。啸声冲天决云,如剑剖上霄空,外围依旧大雨如注,但周遭风雨却为之分割。 他啸停了风雨。 一声啸罢,风雨又回,终究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只有应飞扬仍在雨中,远天的电光明灭,将他沉郁的眼眸映得决绝,他用压抑到极致显得平静的嗓音,对沐小眉道:“小眉,帮忙,送我去昆仑,现在出发,越快越好!” -= 应飞扬走得很急,但依旧没有忘记与明烨告别。 他帮过明烨,明烨也救过他,在他看来,明烨已是他的朋友,他不想再有分别即是永别的遗憾。 而明烨对此倒是平淡,他是一个极为别扭的人,在长安最肮脏贼窟里长大的他,年纪轻轻就见惯世情冷暖,环境造就下的他,不希望和任何人有牵缠。 对他来说,仇恨必须报,有仇不报会被视作懦弱好欺,好欺负的人就会一直被欺负,欺负到死。 恩情也必须还,人情债,人情债,领了人情受了债,欠债不还,便是息加利利滚息,加到最后只能用命来填。 所以他有一套自己标准,加倍报恩,也加倍报仇,恩尽仇还后,他就会在心中为自己“销账”,视作已彼此不欠,然后缩回自己的圈子里,再无牵扯。 再次救了应飞扬后,在他心中已经对应飞扬“销了账”,但眼下,他却还有另一笔账要还补。 “他多泡了七天,你少泡了七天,要补上啊。”祝兵奇在屋内,瞥了一眼那应飞扬走后,又换了一遭“铅水”的浴盆道。 “嗯。”明烨木然点头,随后抓起床头一把尖刀。 床头之上为什么会有一把尖刀? 明烨很快便给出了解答,只见他口中叼刀,脱下身上道袍,瘦骨嶙峋的身上竟虬结密布无数伤痕,暗沉结疤的是旧创,扭曲翻红的是新伤,伤上叠着伤,好似被凌迟到半死,吊上口气等肉长实,然后再拉出去凌迟,如此反复十数次。 祝兵奇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又冒雨出屋。 而明烨将道服叠好,压在枕下,便反手一刀,在身上划出见骨之伤,随后第二刀,第三刀……第无数刀。 明烨只蹙着眉,一声不吭,好似身体全然不是他的一般,直至鲜血淋漓,道道伤口分筋断骨,全身再无一块好肉。 明烨才挣扎着爬入浴盆。 “嘶……”千刀万剐都未出声,直到泡入浴盆的“铅水”中,明烨才发出一丝痛楚的吐息声。 厚重的“铅水”从他伤口灌入,浸透他的筋膜骨骼。传说有水银灌顶的酷刑,是将人埋入土中,天顶割开一个口子,以水银灌入,水银会流遍全身,将皮与肉坠开,最后人会吃不住痛,挣出土来,只留下一张皮在土里。明烨此时所经受的,是否就类似于水银灌顶? 这是连应飞扬都忍不住要跳起来的剧痛,但明烨却十指紧紧扣住浴盆边缘,始终把自己压在浴盆内。 是他不觉得痛?还是早已习惯了痛? 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有在“铅水”中,他一身新划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愈合。因愈合的太快,一些铅水未来得及被愈合的伤口挤出,就被包裹在了创伤内,好似为他的骨骼经络渡上了一层金属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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