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愤恨之下,抄起空了的药罐,便朝王恕砸来。他好像也忘了躲避,竟然被那药罐一下砸到脑袋上,额角顿时破了,淌下鲜血来。
孔最、尺泽见状都是大惊:“先生!”
整间病梅馆忽然乱成了一团,吵闹的吵闹,劝架的劝架。
王恕下意识按住额角伤口,却觉得什么声音都好似离他远去,连着那妇人伤心又狰狞的面目,都模糊在一片大雾里。
在一片难以感知的恍惚里,那妇人好像哭着晕倒了,又是一堆人乱糟糟的将她扶了出去。
兵荒马乱后,人都散了。
可那些惊讶的、怀疑的、不敢相信的眼神,还有方才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小孩儿的尸首,都像是印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孔最没被方才闹事的场面吓着,却被王恕这恍惚失神的样子给吓住了:“先生!先生……”
王恕慢慢放下自己按着额头伤处的手。
枯瘦的长指上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周满也觉他这状态不对,轻轻唤了一声:“泥菩萨……”
然而他没有回应,只是垂下手,立得片刻,竟失了魂般,朝着后堂走去。
后园里栽着好多萧疏的梅树。
他便坐在那台阶上,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些枝条。
难道真是他开错了药?
这时就连两名药童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周满,盯着此人枯坐的背影看得片刻,回想方才他查看药渣时的细节,总觉不太对劲。
眉头悄然拧紧,她干脆没管这仿佛已经失了魂魄的泥菩萨,只自己返回了前堂,拨开那堆药渣细看。
第一遍翻过去时,实没什么发现。
但当她第二次仔细翻看中间那部分药渣时,便从一堆草木根茎里,发现了一点极为细小的东西。
泥菩萨开的药方,就搁在旁边。
周满认不全药材,考虑片刻,轻声叫了孔最过来,只问他:“这是什么?”
开医馆治病救人的菩萨,竟尝不出甜咸苦辣,而且还治死了柳叶巷杨嫂年仅四岁的儿子。
消息一出,几乎立刻传遍了泥盘街。
众人找了个略通医理的赤脚大夫,给昏过去的杨氏扎了针,总算才使人醒转过来。
杨氏一醒,想起那苦命的孩子来,不免以泪洗面。
街坊邻里想起这两年来,竟不知给自己看病抓药的大夫天生味觉有异,一面觉得遭了欺骗,一面忍不住后怕,一面还为杨嫂这还没长大的孩儿鸣不平。
一时间群情激愤,都觉不能就此罢休。
于是过午未正时分,邻里中有青壮者,抄了棍棒锄锤,便拥着杨氏一道重新来到病梅馆,要讨个说法。
孔最见这帮人来势汹汹,还带了家伙,顿时警惕起来,想要拦住他们:“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叫起来:“王恕呢,叫他出来!”
孔最、尺泽两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小药童,又并未修炼,竭力想要拦住他们。
然而大家早认定是王恕治死了人,越被拦住,越是生气。
“开错了药治死了人还不让讨个公道吗?”
“庸医怎么敢开馆害人?”
“我们今天就把这地方给你砸了!”
……
当即有人抄起了棍棒,就要朝着东面药柜砸去。
站在那堆药渣旁边的周满,终于忍无可忍,拂袖一掌挥了出去。
那些高举着棍棒的人猝不及防,全都站立不住,朝着后面倒退而去。
众人这时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周满:“好啊,他请了帮手,还是个修士!”
她的出手激怒了所有人:“有修士庇护便可以为所欲为,治死了人就不用偿命了吗?原以为是个真正的菩萨心肠,没想到跟云来街那些人一个样!”
就是杨氏都没想到:“他害了我孩儿的命,凭什么敢躲着不出来见人!”
周满穿着那身浅紫衣裙,神情冷淡,平静地扫了所有人一眼,只问杨氏:“你是来给你的孩子讨个公道是吗?”
杨氏含泪道:“不错,我孩儿凭何枉死!”
周满指着那堆药渣:“这堆药渣,确系你从药罐中倒出,是你孩儿这几日来所服之药?”
杨氏道:“绝无差错。我难道还会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来栽赃他吗?”
周满深深地看她一眼,只拈起那药渣中一点细小之物,举至杨氏眼前:“那你可认得此物?”
那似乎是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几朵花,因混在药渣中久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浸成深褐,蔫搭残损。
杨氏完全不记得开的药中有过此物:“这……”
周满便道:“此乃芫花,并非药方上所开的任何一味药。此花生长于山间,虽然也可入药,可若与甘草一同……”
“周满!”
她话音未落,一道抬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将她打断。
周满转头便看见了泥菩萨清癯的身影,额头上的伤口尚未处理,一身旧道衣上还染着流下来的鲜血,走过来时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但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朝着周满走去。
他似乎要阻止什么。
然而周满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与甘草一同,便应了药中‘十八反’的大忌,会生毒性!你的孩子连日服用此药,又岂能不出事?”
杨氏茫然:“可我没有……”
王恕又急急叫一声:“周满!”
这时他已经来到她身边。
但周满却抬高了声音,逼视着杨氏,语速极快:“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可你自己看看你的衣袖——”
“不要说了!”
王恕劈手夺过了她拿着的那一小把药渣,攥在手里,一双眼抬起来望着她,声音却低下来,近乎恳求。
“周满,不要再说了……”
周满回望他,回望着这一双满盛着人世悲苦的眼,却忽然不知到底是失了孩子的杨氏可怜,还是这尊不敢告诉杨氏真相的泥菩萨更可怜。
她只觉得荒谬。
于是也没掩饰自己对这种荒谬的嘲讽,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能说?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
这一句话,顿时像一道炸雷劈下,杨氏一下都愣住了,一阵眩晕。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袖。
那上面沾着一点山间的碎花野草……
王恕却不敢相信周满如此冷血,但觉胸膛内一团火炸了开来,一把将她抓住拉至后堂。
平日的病秧子,这时力气竟然极大。
周满到得后堂,才反应过来,将他甩开,嘴角噙着冷笑:“怎么,王大菩萨慈悲为怀,也要训人不成?”
王恕失望愤怒已极:“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他平素为人宽厚温和,从来不曾对谁红过脸,更何谈是这般的疾言厉色?那张笼着一层病气的苍白面容,都泛上了一点异样的潮红。
孔最害怕出事,从前堂跟来,见这场面,竟不敢上前劝上半分。
只那二人立在廊下,互不相让地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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