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杜贵点首认可,复又问道,“去黄龙洞还有多少路程?”
“也就七、八里路。”那人指着身后峰岭道,“越过这座擦屁眼山,过了干沟,再翻一座小山就能看见。”
“擦屁眼山——”杜喜儿忍不住笑道,“实在想不到还有这等奇怪的山名。”
“这有什么值得好笑?”那人瞪了杜喜儿一眼,有些不快地说道,“名字又不是我起的,祖祖辈辈都如此叫。我难道还得编一个好听名字哄你?”
“那是的,那是的——”杜贵打个圆场道,“童言无忌,不值得较真。”
那人鼻孔“哼”的一声,不再理会,扯身便走。杜磊忙陪着笑脸拦住道:“劳烦再问一句,前面的路径好走吗?”那人指着身后大山道:“你想能好走吗?擦屁眼山——擦屁眼山,擦的谁的屁眼?擦的是老天爷的屁眼。你说高不高?不是吓唬人,山中毒虫猛兽极多,没胆量的话干脆不要去,免得吓尿了裤子。”三保小声嘀咕道:“满嘴胡柴。”不想那人耳朵极灵,听道“胡柴”二字,忙纠正道:“错了,小哥。老汉采的是柴胡,不是胡柴。”杜喜儿忍俊不禁,朝三保嘻嘻笑道:“胡柴柴胡,还真是一派胡言。”那人见对方人多嘴杂,再不分辨,抬脚便走。嘴里还嘟嘟囔囔道:“不管好话歹话,妄言胡言,你们走走就晓得了……”
待那人去的远了,三保望着他的背影笑骂道:“却才听他唱歌,还以为遇到世外高人,没想到又是一个犟货。与那个给咱驱狗的人一个德行,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杜喜儿道:“这就叫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杜磊道:“说话别那么刻薄。曾闻晏子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杜贵恐其讲出更难听的话,立时打断话头,笑骂道:“耗子进书箱——咬文嚼字……莫要胡扯。这里地方偏僻,鲜有人踪。他们自幼生活在此,缺少与人交流,性格自然变得孤僻。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们出言粗鲁,却是快人快语,有啥说啥,不拐弯抹角,倒有几分可爱。相处时间久了,自当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好了,咱就不扯这些了。赶紧吃些干粮,卯足劲儿,好翻越眼前这座擦屁眼山。”杜磊放下背篓,蛮认真地说:“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是的,操那些闲心作甚?大家就安安生生吃饱喝足,却好上山。”杜贵听了,便从衣兜内掏出那块硬饼,独自蹲在树荫下啃吃。三保杜喜儿从背篓内捡起自己吃剩的油饼,倒上凉水,与杜磊坐在一起吃喝。不消片刻,大家风扫残云般将干粮尽入肚内。然后拍拍手掌,抹抹嘴皮,整顿行头,打着饱嗝上路。
杜喜儿抖擞精神,前边开路;三保杜磊居中;杜福扫尾,四人队伍自动恢复了原先的编制。山路崎岖陡峭,两边尽是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光线昏暗,极是难行。稍不留意,就会被那些裸露的树根绊倒。大家全神贯注,默默穿行在莽莽林海中。好不容易攀到峰顶,又是一道长长的山脊。沿着山脊行走,阳光穿透枝叶,小径变得亮堂起来。再看前面,大多已是下坡路,行走便不再那么费劲,大家皆松了一口气。杜喜儿放慢脚步,提议歇缓一会再走,却遭到杜贵的反对。他要求大家加快步子,速速通过这道山梁。临了又小声叮嘱道:“山高必有怪,岭峻能生妖。这地方有些蹊跷,应当尽快离开。接下来无论是谁发现怪异情况,皆不可大惊小怪,更不要高声呼叫。”杜喜儿无奈,只得遵从,遂拽开大步奔行。你道为何?原来是杜贵久经战阵,临敌经验丰富,感知能力异于常人。一上峰顶便觉心神不宁,老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逼近,于是才发此命令。
行过一道山岭,前面山巅凸现一道豁口,那条小径从正中穿过。山口两边岩石壁立,高可逾丈,上有数株不知名的巨树,形似伞盖,枝繁叶茂,交相缠绕,密密匝匝,犹如一把把巨伞,将那条通道遮蔽的严严实实,滴水不漏。进入通道,眼前一片昏暗,众人无暇他顾,只是双眼紧盯地面,逐个拉开距离,低头疾行。
杜贵走在最后,一进通道便觉背脊发凉,心惊肉跳。遂放慢脚步,手按刀柄,四下察看,未见异常,便全神戒备,缓慢行走。捱到通道正中,那股冷气越发浓烈,又觉得头皮发麻,脖颈拔凉,犹如跌进冰窖般难受。他停下脚步,举目一望,杜喜儿他们业已快出山口,那颗紧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他打起精神,勉强稳住心神,调匀呼吸,这才身不由主地抬头往上一看,依稀觉着有一段树干在动。便揉揉眼睛,借着出口的一线亮光,仔细端详。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什么树干,分明是一条吊桶粗的巨蟒,正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绿荫丛中!巨蟒身子柔软,与大树的粗枝阔叶交织在一起,要不是他眼光异于常人,实难发现。杜贵屏声敛息,目不转瞬地盯着巨蟒,见它庞大的身躯搭在两边岩石上,不见头尾,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腹甲忽隐忽现。从浓荫中散落的一星半点阳光,偶尔会投射到身上鳞甲,发出转瞬即逝的斑斓光华……待巨蟒爬过通道上方,他才将干涩的目光收回,擦去额头冷汗,抬起脚步,感到双腿犹如绑了铅块,举步维艰。费了好大劲儿,方才十分艰难地走出山口。
前边三人走过一道山梁,见杜贵迟迟没有跟来,便停住等待。杜喜儿性燥,跑到高处张望,过了许久,才看到他慢腾腾的身影,便迎上前问道:“爷爷,你身子不舒服吗?”杜贵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了一口长气道:“小点声。”杜喜儿不解地问:“怎么啦?”见三保、杜磊皆围了上来,杜贵心有余悸地指着身后豁口处道:“你们看仔细了,那里有东西没有?”
三人听了,齐齐将目光投向山口上方,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在那粗大的树干上盘着一条金色巨蟒。在正午骄阳映照下,鳞甲泛光,五彩缤纷,晃人眼目,着实骇人!三人面面相觑,个个口不能言,人人身不能动,皆泥塑木偶般傻愣愣呆立当场。直到那巨蟒卖弄够了,隐身林海中不知所踪,方才回过神来。三保战战兢兢道:“我的妈呀,天底下竟有这么大的长虫。咱莫不是遇到蛇王了吧?”杜喜儿倒吸一口凉气道:“实在是不敢想象,刚才还从它身底下经过,却没被发现,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杜贵冷笑道:“我走过时正好看见。要是换了你们,不要说吓昏过去,尿裤子肯定是有的。”杜磊道:“不要乱说了。这地方有些邪性,乘着正午阳气最盛,我们赶紧下山罢。”三人不再则声,点头应诺,默默赶路。
下了山岭,穿出密林,顿觉豁然开朗。只见两山拉开数十丈距离,眼前是一片空旷场地。就像废弃的河床,密密麻麻布满光溜溜的石头。石头个个有碌碌般大小,颜色各异,高矮相同,空隙间注满黄沙,比人工铺设的还要齐整。人走在上面稳稳当当,毫不费力,实在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里面除了砂石,寸草不生,更无他物。最显眼的是,在对面一处悬崖下有一城堡状的建筑物。长宽各有十丈,后面紧靠绝壁,三面围着石墙。石墙高约丈许,由磨盘大的花岗岩垒就。无门无窗,煞是奇怪。四人越过干沟,围着石堡转了几圈,恁是找不到入口。杜磊试着徒手攀爬,因石块整齐划一,严丝合缝,无从着手。墙面粗糙硌手,差点磕破肌肤。最后只好由他搭肩,让杜贵踩着肩膊上去探看。杜贵扒住墙头,探首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作声不得,只是一味的用脚尖踩踏杜磊肩头。杜磊小声问了几句,见上面没有声息,情知有异,忙慢慢蹲下身子,将杜贵徐徐放下。
杜贵脚踏实地,方才魂魄上身,只说了一句“快快离开此地。”便率先朝前方那条林间小径飞奔而去。其余三人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一路疾行,直到翻过一座小山包,却才赶上。三保气喘吁吁问道:“爷爷,你在石堡里看到了啥,如此张皇?”杜贵擦着额头冷汗,惊魂未定道:“看到了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实实吓煞人了。”杜喜儿晃着杜贵的胳膊道:“啥是不该看的东西?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杜贵道:“还是不说的好。你们要是听了,保证晚上睡不着觉。“杜磊道:”该没那么玄乎吧?”
“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匪夷所思——”被大家逼勒不过,杜贵只好道出实情——他扒着墙头,往里一看:里面绿草如茵,宛若绿色地毯,将地面严严遮蔽,看不见丁点土质。对面悬崖下有一洞,幽深不见其底。洞口石壁镜子般光亮,纤尘不染,泛着寒光。许是感知到生人气息,瞬间从洞内爬出十数条菜花巨蟒,长逾数丈,与他在擦屁眼山见到的一模一样。一出洞口,人立而起,红信乱舞,目光阴毒。吓得他脊背发凉,灵魂出窍,两只裤管犹如抖落面粉袋子,哆哆嗦嗦打颤……却才有了方才飞速奔逃那一幕。
大家听了,果然是头发发麻,背脊发凉,双腿发软,心头发虚。三保杜喜儿瘫坐地上,身不由己地四下张望,分明周围有无数巨蟒在虎视眈眈,欲择人而噬。沉默片刻,三保战战兢兢问道:“爷爷,您该不是编谎话唬人吗?”杜贵道:“这都到啥时候了,爷爷哪有闲心编瞎话唬你,该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擦屁眼山顶的那条巨蟒你们都看到了,说不准它就夹杂在石堡的蟒群中。”杜喜儿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却怎么处?”杜磊安慰道:“怕甚么。”杜喜儿道:“怎的不怕?它不是毛毛虫,乃是吊桶粗的巨蟒。就咱的小身板,还不够它塞牙缝哩。”杜贵叱道:“莫要胡说。”三保道:“喜儿哥说的也是大实话。我的腿都软了,接下来该怎么处?”杜贵鼓劲道:“都把少年人当到世上了。只要有我这把老骨头在,保证不教你俩吃亏。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赶快起身,大家再加把劲儿,一气儿赶到黄龙洞,就万事大吉。”杜磊道声“好”,从地上拉起两个孩童,一手拖上一个,双膀用力,脚下生风,拽着二人疾行。杜贵抽出腰刀断后,一鼓作气翻越过山岭。
山下有一条溪流。众人顾不了许多,连鞋下水,急急过河。踏上河岸,杜贵心神稍定,发话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酷热难当,就在这里歇歇,缓口气儿再说。”大家便坐在溪边石头上脱鞋控水,眼睛兀自投向对岸,生怕冷不丁窜出一条黄金巨蟒。
时已正午,骄阳似火,裸露的岩石被晒的滚烫。杜磊赤着脚将他们控完水的鞋袜摊在石头上曝晒。杜贵选了一处荫凉,用腰刀清理掉杂草,整出一片空地。四人便紧靠在一起纳凉,乘隙吃点干粮。歇了半晌,总算缓过劲来。杜磊起身,见那些晾在石头上的鞋袜被太阳上晒下烫,业已半干,勉强能穿,便抱了回来。众人慢腾腾穿好,正欲探路,就见从上游树林中钻出两个小童,抬着一只木桶,去溪边汲水。众人见了,不啻遇到救星,匆匆赶到小童身旁。杜贵问道:“两位小哥,去黄龙洞怎么走?”两个童子停下舀子,齐齐回头打量他们。瞧了片刻,年幼的那个掩口吃吃笑道:“你们是第一次来?已经到黄龙洞了,还问怎么走。”三保见答话者与他年龄相仿,倍觉亲热,忙抢着答道:“我们确是头一回来。”小童道:“奥,难怪到眼皮子底下了,还要打问。真是路怕生人走。”杜喜儿道:“那个眼皮子底下,我怎的瞧不见?”小童笑嘻嘻道:“你要是能瞧见,那才叫怪呢。”杜喜儿道:“却是为何?还望明示。”小童还想卖弄,却被那个蹲在溪边、年龄稍长的童子起身当头赏了个暴栗,叱喝道:“就你贫嘴,烦人不?”那小童挨了打,用手揉着后脑勺,满脸委屈,再不则声。年长的童子朝众人微微一笑,歉然言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个师弟别的都好,就是嘴碎。见人就爱卖弄一番,没少挨师父指教,就是改不过来,让列位见笑了。”杜贵道:“无妨。你师弟天真烂漫,讨人喜欢,谁敢笑话?”那童子道:“施主宽宏大量,令人钦佩。你们来黄龙洞是寻家师的?”杜贵道:“你师父是——”那挨打的童子忍耐不住,抢着答道:“我师兄的师父是黄龙真人。”
他的滑稽相登时把众人逗乐了。三保强忍住笑问道:“你叫啥名字?我们处个朋友吧。”那小童眼珠骨碌碌一转,十分高兴地说:“那敢情好。我师兄叫黄河,我名黄海。要处大家就处个一辈子的好朋友,莫要虎头蛇尾,半途而废。说说你的名字罢。”三保道:“那当然了。我名三保,许姓。”杜喜儿不甘落后道:“我叫杜喜儿,处朋友岂能少了我。”黄海欢笑道:“师兄,我们又有新朋友了。”黄河道:“看把你美的。别磨蹭了,舀满桶赶紧回去,要不又要挨师父骂了。”三保听了,上前夺过黄河手里的舀子,飞快地往桶里舀水。杜喜儿不甘示弱,见桶已舀满,从黄海手中夺过水担,不容分说,与三保抬上就走。黄河黄海身单力薄,争抢不过,连声叫道:“这怎么处,这怎么处……”惹得杜贵杜磊二人哈哈大笑,便提议要他们头前带路。二人无奈,只好遵从。就这样,黄河黄海头前领路,杜贵杜磊跟在最后,三保杜喜儿夹在中间。一行六人,一头扎进林子。
这片林子,尽是清一色的栗子树,分明是人工精心栽培,再无一棵杂树。每株树的树干笔挺,距离逾丈,树身皆有合抱粗细,枝头挂满毛绒绒的栗毛。地面杂草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砂石土质裸露,修铲的平平整整。树与树之间,皆被踩踏的光溜溜的小道纵横相连。虽然在林中穿行,倒也宽敞无阻。有如阳关大道,既通行便利,又增添诸般情趣……呀,此间主人的确是独具匠心,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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