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个,老师,您刚刚念的是唐代玄奘法师的译本。”步瑶压低声音:“这里是北魏,您是高僧,还是把鸠摩罗什译本背熟为好啊。”
“呃……”囧!慧宝禅师哭笑不得,嘟囔道:“哼,我要是高兴,就是慧宝译本。”
看看门口的慕容玄,“老师!我得回去了,我就住在太乐署伶官房,我叫月步瑶,在这里叫慕容月,老师您保重!我再来找您!”
夜晚的洛阳皇宫空旷而阴森,偶有几只寒鸦飞过,哑着嗓子叫唤几声,更添萧瑟。皇宫便是这样的所在,白天你看得见金银满壁的荣华,山呼万岁的尊荣,到了夜晚,你得耐住那空旷寂寥的长夜,抵御这神佛不保的饿鬼道。宇文泰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行至式乾殿。
元脩一见宇文泰,迫不及待地屏退左右,“黑獭来了。”
“臣宇文泰叩见皇上!”说着,行了大礼。他想了一想,镇定自若道:“启禀皇上,大行台命我来觐见皇上。”
元脩摆正了斜倚的身子,嘲讽一笑,“刚刚得到的消息。高欢已经出兵征讨尔朱兆了,如若成功,便是高家的天下了。”
宇文泰心下一震,屏住僵掉的神色,思量几番,掷地有声地说道:“臣惶恐,陛下何出此灰心之语?臣不知高氏,大行台对皇上忠心可鉴!”
“朕无能,虽生于皇族,却手无一兵一卒。朕还是听得皇后女官说来才知晓,如此重大的军机,只能从皇后那里得知。黑獭你可想见我的境遇。”
元脩对于宇文泰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几乎就要挑明这谁也不敢说破的关系。高欢与贺拔岳,总要有一个支持皇上,谁是皇上的人,皇上便是谁的人。这鬼逻辑说起来拗口,却是真的。
“皇上,大行台派我来觐见,亦有此意。高氏之心,路人皆知。大行台派我保护皇上,暗中支持皇上!”
元脩眼中精光一闪,故作伤怀,“黑獭啊,大行台真乃忠臣!并非我容不下高氏,实在是若如此下去,我元脩早晚如魏元帝啊!说来可笑,朕又怎敢自比魏元帝,他好歹得了善终,你看看元朗是怎么死的!若有那一日,高家人怎会留我性命!”
宇文泰跪拜在地,道:“皇上!臣与大行台誓死忠于皇上!若丞相欲学司马炎,那便是我等的敌人!我等惟皇上之命是从!”
“快起来!朕只是不想先祖的江山丢在朕的手里啊!”
阿大打探来的消息:宇文泰出入洛阳皇宫已是寻常事。皇上之事,只与宇文泰、斛斯椿、元宝炬以及王思政等几个近臣商议,内容不得而知。渐渐地,皇宫也变了。
皇上不知何时搬去了朱华閤,与皇后更加不相往来。侍卫全换成了陌生面孔,设閤内都督部曲,不仅有固定侍卫,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黑脸壮汉每日走动。让洛阳皇宫原本的侍卫不知所从。一个皇宫,两批侍卫,各自为政,这已经很明显了。再过些日子,竟有皇上亲自带领的卫队,身穿绛红色戎装,皇上所到之处,皆有这些红色身影,叫人心惊。
嘉福殿也已经被“看管”起来了,昔日高欢派在皇后身边的,安插在宫里的,安插在前朝的,都渐渐说不上话了。
步瑶心里隐隐担心,若说高欢称帝为时过早,那么这皇上与高欢的分裂也实在过早了。可是,想想后事,而今这些徒劳的努力倒成了濒死挣扎了。正如慕容氏那个复国的痴梦一般。
不敢再多想,慕容氏姐妹三人穿着月白素锦薄袄,沿着深灰色的宫墙轻声行走,偶遇几个巡逻的侍卫便低下头走路。尔朱家的即将彻底覆灭给朝中传递了巨大的信息,在此多事之秋,每一伙势力都在全力谋算。身处皇宫,想置身其外简直是妄想。想清楚了,其实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在其位,忠其事。在其位,忠其事……”月步瑶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给自己暗暗鼓劲。转眼来到了朱华閤,满眼都是那些绛红色的侍卫。
“哪个宫的?”
“奴婢是太乐署派来为皇上舞蹈助兴的。”
“令牌?”
“在此。”
步瑶收好令牌,如同宫里那些千人一面的宫女一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进朱华閤。消息岂是那么容易打探的?这里皆为元脩的人,所来往皆为元脩近臣,不论是元宝炬,最近甚得圣心的斛斯椿,还是来去皆避人的宇文泰,甚至那绛红色的卫队,无一不处处警惕。只有这些负责饮食的低等女官,女酒、女飨、女食、奚官女奴才能进得来。太乐署能奉命到此已是不易。
最近皇上夜宴频仍,行踪神秘,谁都难知皇上动向了。
三人换好舞衣,被引至朱华閤正殿。内监传出皇上旨意,就演那日皇后点的《明妃出塞》。三人会意,随着太乐署乐官箜篌响起,三人依次出场。慕容仪扮作王昭君,随着哀怨的舞辞婉转舞动,唇边那一抹黯淡的强颜欢笑,简直不用演。步瑶留意,在座有皇上、斛斯椿、元宝炬……还有宇文泰!
宇文泰也发现了那日太乐署的舞姬,眼神里多了些许玩味。与那日的《桃夭》不同,慕容氏三姐妹演起《明妃出塞》可以说本色出演,完全不需要想象。不知明日会被献给哪个权贵,亦不知过了今晚身在何方。
“皇上,这好像是大婚那日跳舞的那三个,太乐署新进的舞姬?”斛斯椿首先看出。
“朕记得为首的是丘穆陵氏要献给丞相的。”
斛斯椿小心观察着元脩的神色,“太乐署为丞相做事倒是尽心,依臣看,太乐署很多年也没有这样姿色的美女了。”
“美则美矣,朕倒并不在乎什么美女,朕只想有生之年能有个安稳觉睡。”
几位大臣无不哑然赔笑,皇上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暗示了。舞毕,三人小心退出。步瑶见左右无人,便走进了位于主殿角门的密道,慕容仪与慕容燕在更衣处等候。这密道状似一口枯井,被假山大树所掩盖。下去走了一小段距离便是主殿正座之下了,步瑶早已卸去一身钗镮,屏息坐在元脩主座之下。透过几个小孔,甚至可以窥见殿内大致。步瑶有些紧张,这个密道亦不知是前朝为何所修,这是阿大几乎用命换来的秘密,为了慕容氏放手一搏。
“难得我们兄弟几个能畅饮一次啊,今夜我们不醉不归。”是元脩的声音,与往日不同,有放纵有颓废,似乎要把那人前的持重一扫而空。
“皇上,您海量啊,我们元氏皆为海量。”这似乎是太尉元宝炬的声音。
“皇上,我们还是为大事计啊,那件事,不能再延误了。还请皇上为我大魏做主啊!”沙哑中带着收敛,皇上新宠斛斯椿的声音又有谁不识得。
“朕何尝不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朕如叔叔元子攸啊,他杀尔朱荣时倒是痛快,可杀完又如何,那么快就被尔朱兆杀了!朕记得叔叔之死距杀尔朱荣不到三月啊!”
“皇上思虑周全,杀了高欢,还有他儿子高澄呢,不说军事,高澄政事倒更胜高欢一筹啊。还有娄昭,跟随高欢多年,如不能一并除之,便后患无穷。”这个声音……步瑶想起那日黑暗处的对话,宇文泰!
他们要杀了高欢一家!
步瑶屏住呼吸,深怕一点点声音就会要了她的命,恐怕还会连累很多人。
推杯换盏,主题却不变。杀几个!如何杀!
“叔叔杀了尔朱荣却无兵可用,连土匪贼寇叔叔都要加以笼络。朕又何尝不是?”
宇文泰抱拳跪下:“皇上,今时不同往日。大行台与皇上一心啊!”
元脩脑中已是几回来往,贺拔岳?高欢灭了尔朱荣,实则灭一尔朱,复生一尔朱。那么贺拔岳如果灭了高欢呢,岂非灭一高欢,又扶一高欢?元脩自嘲,道理易推,却也只能暂且依附贺拔岳。
元脩望向宇文泰,含了谦卑而亲热的微笑,“朕当然知道大行台之心,只是而今若非安排周密,朕断断不能拿卿等性命冒险!高欢何人?朕听说皇后之生身母亲是高欢今生最爱,她被人所害之时,他贺六浑为这女子不惜屠城!实乃睚眦必报之人!我等所谋若不成事,朕还岂敢自比魏元帝曹奂?奂尚得善终,恐怕朕却遭五马分尸矣!”
宇文泰沉默良久,诚意道:“皇上所虑亦是臣之所虑。我等不为杀一高欢,而为大魏江山,要灭其高氏一族。若有闪失,我等性命倒不足挂齿,只怕大魏江山不保。高欢现在礼遇皇上,只是时机未到,他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若我等计谋不成,怕真给了他口实,倒有理由篡位了!”
斛斯椿和元宝炬原本亮起来的眼睛倒黯淡下去,的确,高欢爱憎分明,昔日微时受故人点滴之恩,今日也要封官送地。更何况他们都听过那个屠城的故事,听说那女子之死,是被奸人所害,死前分娩,城中之人眼见她生死攸关,却无人搭救,致使产后血崩而死。高欢带了几个亲信兄弟,杀了全城为她陪葬。而皇后高薇只因长得像生母,高欢并不愿意见她,只要见到她就不免暴戾不已,只想杀人才痛快。娄夫人为了家中安定,也甚少让高薇见到高欢。
“皇上,臣想起曾结识一道人,擅黄老之术,可千里传音,念力取物。臣已请他开始施法,请皇上静观其变。”斛斯椿低声道。
“皇上,如此奇人臣亦识得。臣曾遇一西域番僧,神通更胜当年的佛图澄啊!若可助吾皇成事,臣亦愿意一试。”元宝炬附和道。
宇文泰干了盏中酒,轻蔑地说道:“两位真可谓神通广大,若释道可以托付,我们也不必带兵打仗了。找一神人,剪纸为马,撒豆成兵,便可呼风唤雨了!”
元脩急忙调停,“诸位爱卿也都是为了大魏,朕最看重的是你们的忠心。至于手段,我们从长计议便可。”
“皇上,如今尔朱家即将覆灭,高家独大,不论是朝臣还是军队,哪个不是高欢的人?他的女儿如今是皇后,世子高澄也欲娶世家之女,如此下去,高家越来越强,我们还可从长计议么?”
元脩沉默一时,这道理哪里用得着斛斯椿提醒,早就在胸中涤荡千百回了。他默默看向宇文泰,毕竟,比起善于嘴皮的斛斯椿和元宝炬,宇文泰才是他真正想依托的。比起贺拔岳的举棋不定,停步观望,宇文泰似乎与他更加和谐,彼此都是聪明人,他又需要会掌兵的人。
宇文泰领会,“皇上,容臣等回去想一想。如此大事,必得滴水不漏才是。因此,臣连宫女都遣走了。”
步瑶连呼吸都不敢了,捂着嘴巴,一动不动,专心听壁脚。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夜宴即将结束之时,步瑶轻声走出密道,找到慕容姐妹,与女酒、女食等一同走出朱华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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