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北边有两棵树,一高一矮,但都已是枯木。树前站着位年轻公子,银线滚边的藕色长衫,一条白色发带将发髻整齐地束起,身量颀长,腰身笔挺,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这两颗枯树一动不动。
于飞站在他身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双手背在身后,但没一会儿便觉无聊,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而后前后左右地踢着脚下的土。他真不知他家公子为何非要来这荒山野岭,初来之时他甚至被这荒村景象吓到,也不知这村子是经历了战乱还是劫匪,放眼望去,尽是废墟枯骨,连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浓黑浅灰的轮廓只教人心里难受。
不过于飞也没打算问。他家公子总是这样,年纪只大出他两岁,言谈举止却老成得很。自打他八岁开始便跟在公子身边照顾着,五年过去,公子从来也不多说一句话,除了和范大人偶尔吵几句嘴,便常常一个人读书、写字、抚琴、练剑。于飞有时有事要问他,他能回个“可”或“不可”或“由你决定”,那都算是赏他的了,更多的时候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于飞常想,公子说不准儿就是懒,能点头摇头的就绝不说话,能眼神示意的就绝不点头摇头。
但于飞也很有自知之明,也就只敢在心里将他家公子腹诽一通,毕竟他家公子若是开口了,那嘴毒得连范大人都几次吃瘪,又何况他一个下人。
于飞暗自猜想这两棵枯树定和公子有什么渊源。因为就算公子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却从不做无意义之事,这点他和范大人一模一样,机智聪颖。不过也是,他是范大人从小教到大的,自然是一样的处事风格。他二人跋山涉水来了,公子刚到这里便将树下的荒冢打扫一番,清理干净野草之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莫不是公子就是这村子的人,而坟里葬着他什么亲人?但他却从未听公子提起过。不过就他家公子这张嘴,不愿说的事连撬都撬不开,他又能从他那儿听说什么。
于飞正胡思乱想着,公子忽然转过身道,“走吧。”
“哦!”于飞忙不迭应了,抬眼去看他家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即便他也是男人,那也觉得好看。眉峰齐整,眼眸深邃,下颌凌厉,鼻梁高挺。人都说范大人是百年难遇的美男子,那是他们不知道范大人别苑里还有我家公子!于飞心道,我家公子比范大人也不差在哪里,就是人家范大人总是眼角带笑,亲切可掬,不想他家这位,整日里摆着张冷峻面孔,偶尔出神时垂着眼,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于飞跟在公子身后,没话找话问道,“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又看着这树出神?这树名叫什么?”
于飞虽然问了一串问题,但其实他压根没指望他家公子能回答一个。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家公子头也没回地说了句“苌楚”。
“诶?”于飞惊讶道,“苌楚?”他当是自己听错了,上前几步凑到公子身边。
公子回头看着那棵矮树,又补了一句,道,“没错,这树叫苌楚。”
苌楚?于飞愣住,看看公子的背影,又看看这棵已成枯木的矮树,心中纳闷。这树居然叫苌楚?他家公子不就叫苌楚吗?这……这究竟是树起了个人名,还是人起了个树名?
于飞还想再问,便听到他家公子在前面轻声唱道,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公子,这歌谣名叫什么?可真好听!”
“公子,我们如今要去何处?”
“公子,范大人托人带信说要我们回去。”
“公子,公子!你是否在听啊!”
……
于飞跟在苌楚身后叽叽喳喳地走远了,荒村山谷又恢复了这七年间的寂静。
一个月后,吴越边境。
苌楚带着于飞找了间空屋住下,于飞忙前忙后地将屋里屋外,房前屋后都打扫了个干干净净,看着废宅一般的旧屋在他手中不过一个时辰便已整洁如新,于飞得意洋洋道,“公子,你别说,就我这手脚麻利的勤快劲儿,我都佩服我自己。”
于飞这句原本就是自夸一下,也没指望苌楚能搭理他。结果没想到,正捧着书简的苌楚头也没抬地搭了一句,“这便是我没让范蠡将你从我身边撤走的唯一理由。”
撤走?还唯一理由?于飞翻了一个大白眼,道,“公子,我除了手脚麻利还有很多长处,你难道都看不出来吗?”于飞扳着手指头开始细数,“我很机灵,很诚实,也很善良……”
“对。”
难得一见,苌楚居然认同他的话?于飞扳着第三只手指,一时间愣住。
“但那些于我并没用。”
果然。于飞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嘀咕道,“还指望你说我点儿好,是我的错。”
苌楚点点头嗯了一声,轻轻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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