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由我来证明?
范蠡派孔嘉跟着那卖鱼的少年去了,便独自回了住处,在窗前的榻上坐下,窗外午后阳光正好,耳畔却总是回响起方才卖鱼少年的这句话。
是啊,凭什么由他来证明?本就是冤枉的不是吗?
这句话,不久之前,越宫大殿之上,也曾有人说过。
想当年,范蠡在楚国装疯卖傻被人称作是“范疯子”,只为得一贤士留意。而后,文种求贤而来,他二人彻夜畅谈把酒言欢,尽览当今天下之事,终于决定前往越国,共谋大业。
范蠡与知己文种入越时,越王允常求贤若渴,听闻他二人从强楚而来,喜不自胜,急召二人入宫,三人于宫中接连几日畅谈天下情势,允常对范蠡、文种之才华极尽赏识,并封二人为大夫。
允常离世,其子勾践即位。越王勾践是有野心之人,范蠡才与勾践交谈几句,便已看得出来。本以为可辅佐明主,成其霸业,却没想到,越王与文种、范蠡彻夜长谈国事之事传了出去,传到大将军石买耳中。石买军功赫赫,却生性残暴、量小善妒,石买听闻越王身边新生了亲信之人,便连夜从边境赶回国都觐见大王。
那日情形,范蠡至今记得清楚。
大殿之上,石买指着范蠡道,“常言有云,‘炫女不贞,炫士不信。’是谓四处游荡的女子不忠贞,四方游荡的士人不可信。当今天下诸侯征战,形势诡谲,而范大夫年纪虽轻,但诸国为客,游历四方,如今更由楚国渡江而来,恐非真贤人。若范大夫只为招摇撞骗之徒而已,乃为我越国之大幸,但若是他身负他国之名,前来入越另有所图,那才为越之大患!还望大王明察!”
石买此言,说来委婉,但实际就是指他范蠡实为楚国派来越国的细作。范蠡面上平淡,但心中只觉可笑,人都道这石买生得高大魁梧,但心眼小得很,此时一见,果如传言一般。为使大王与他产生嫌隙,石买竟污蔑他是楚国细作?太过可笑了不是吗?若他真为细作,又何须在楚国乡下装疯卖傻,才终于等来了文种这位好兄弟,好知己?
尽管石买所言全无根据,但他于越国内掌有兵权,履立战功,如此一番言论又说得言之凿凿,在场诸位交头接耳议论开来。此种情形,有谁不愿借机与大将军亲近,只需无中生有附和几句,就算是站在了石买一边,又岂会有人愿意站出来,帮他一个楚国人说句公道话?
范蠡还未回话,文种便已上前抢道,“还请将军慎言,细作之名,其罪当诛,若无凭据,岂可妄言!”
石买大笑两声,道,“范大夫,你若说你不是楚国细作,又有何证明?”
文种皱眉看向范蠡,同文种一样,这殿上所有人都向范蠡投来灼灼目光。范蠡环视一周,同朝为官,其中有几位是真为他着急,但更多的恐怕也与石买一样,见不得他与大王走得密切。
范蠡淡淡笑笑,道,“我本不是细作,又凭什么要我来证明?大将军既然坚称我是细作,敢问将军,证据何在?”
范蠡一句反问,石买一时无言以对。范蠡转头看看殿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越王,拱手道,“大王,所谓‘不用不信’。既然臣令将军心生疑惑,臣由此敢请大王,准臣离宫巡视边境,待大王与将军打消疑虑,臣再回来为大王尽忠。”
文种想上前制止,范蠡再行礼道,“恳请大王恩准!”
范蠡再请之下,勾践终于道,“就依范大夫所言。”
此后,范蠡便带着侍从孔嘉由越都而出,一路来到楚越边境,四方周游。以退为进,也是情非得已。他年纪尚轻,在越国又全无根基,此时与石买抗争,实非明智之举。为今之计,只有先退一步,静待石买失势便可。
回想往事,范蠡摇头叹道,“‘有高世之才,必有负俗之累;有至智之明,必破庶众之议。’成大功者不拘于俗,论大道者不合于众。如今看来,文种兄所言极是啊。”
一阵敲门声将范蠡思绪打断,是孔嘉回来了。孔嘉走进屋来,道,“大人,我照大人吩咐,一路尾随那孩子,发现他确实有些意思。”
范蠡道,“说说看。”
孔嘉道,“那孩子住在几里之外,要来集市需要绕过两个山头,那里原本有一座渔村。”
范蠡道,“原本?”
孔嘉道,“是。因那渔村如今已成一片废墟。茅屋全部被焚毁,我远远地看过去,还看到几具焦尸。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让人不寒而栗。”
范蠡蹙眉,道,“那孩子就住在那村子里?”
孔嘉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答道,“他应是那村子的人,但并没住在村里,在村东头不远处有棵大树,他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子,住在里面。”
范蠡问道,“你说那村子如今空无一人?”
孔嘉点头道,“是。看来是被人烧杀抢掠过。”
范蠡思忖片刻,道,“明日由你带路,我们一起去看看。”
孔嘉迟疑片刻,问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大人为何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是啊,为何如此上心呢?是因为那少年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吗?那少年身上那股淡然,隐忍,还有那种负重前行,顽强生活的倔强,都让范蠡觉得似曾相识般的亲切。还有,那句“凭什么要我来证明”。
范蠡笑笑,道,“没什么,好奇罢了。”
翌日清晨,天色并不太好,阴沉的层云似乎将要下雨。孔嘉带路,范蠡跟着他延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走出山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之地。
但这开阔之地并未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反而让人望而却步。尽管昨日孔嘉已经说明过这里的情况,但当范蠡此刻站在山口,亲眼所见,还是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江岸边上一片焦黑,铅灰色的层云叠叠压下来,四野之内了无生气,竟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一般。范蠡眉头紧锁,心道昨日孔嘉来报,已是将这阴森死气少说了许多了。
范蠡主仆二人并未走进那座荒村,而是沿着村外小路一路向东走了一阵,孔嘉指着前面的一棵大树道,“公子,那少年就在这树下住着。”
二人走过去,果然在树下看到一间草棚,草棚用树枝撑着,上面铺着些枯枝烂叶,破败至极。草棚外支着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上面架着一口豁了一块的陶锅。
范蠡四处踱了几步,看到几步之外,地面隆起一个土包,上面插着一块一臂长的木头,虽是极尽简陋,但范蠡也看得出来,那是座坟。
孔嘉指着不远处的江边,道,“大人,你看,是那少年!”
那少年正在江边打渔,奇怪的是,他并不如一般的打渔人撑船上江面撒网,甚至不站在岸边,而是站在距离岸边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雨网撒进江里,而后再奋力地拖上岸来。
孔嘉叹气道,“这算什么打渔?怪不得就只有那么几条拿去集市卖。”
范蠡偏了偏头,示意孔嘉上前叫那少年过来。孔嘉几步过去,叫道,“小兄弟!小兄弟!”
少年回过头,见到来人,脸上有了几分诧异,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神色,将渔网和地上的几条鱼收好,才道,“二位大人,为何会来了这里?”
孔嘉回过头,指了指范蠡道,“我家大人说要找你。”
少年没再多说,跟着孔嘉来到范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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